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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井
2016-04-08 11:19:19来源: 今日金东 张明

  

  我老家在县城的后街,现在的民主北路。那附近有三口井,每口井之间相差十来米,差不多等距离排列,没有专门的名字。虽然都是水井,却各有各的讲究,各有各的分工。台门口的井最远,水最深,也最清,一直是饮用水。小菜园边上的井位置在中间,需要从一道门里进去,井水一般用来洗菜。家门口的井最近,就贴在我家的屋墙,后来老房翻新,小半个井被砌进墙体,不得不顺势挖了个半圆,以方便提水。解放以前,女人大多在家门口的这口井边洗衣服、尿布,后来习惯改变了,也会在这里洗洗菜。到台门口的水井挑水,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,我们习惯叫新路,路面用石子甃过,雨天看上去特别光滑。新路北边墙的一侧,有两个旗杆洞,大概是从前诗书传家簪缨累世的祖上插旗杆用的。当年进士第内旌旗猎猎,在张姓的族人想来,很有些自豪。不过,后来家族繁衍,族人四散开去,旌旗和旗杆都早已不见,没有人再顾及到硕果仅存的两个方方的旗杆洞了,偶尔人们会在闲聊中提到,以示曾经有过的辉煌。

  台门口的井水好,水旺,清冽甘甜,来来往往挑水的人很多,一天到晚是铁皮铅桶碰到井壁发出的“哐哐当当”的声音。小孩子扔块石头下去大人们都会呵斥几句,其他的事更不敢造次,井水神圣,不可侵犯。家门口的井虽不用来饮用,但洗洗刷刷都在这里,又在父母和大人们的眼皮底下,孩子们也不敢胡来,最多在东溪里抓到小鱼后扔几尾下去,等到春头天井里水满的时候,看小鱼浮上水面“咂吧咂吧”吹泡泡。只有小菜园里的水井成了我们的乐园。这井四面围着,只有一道门进出,凹在里面比较隐蔽,不易被大人们发现。其次,这井不深,井底到沿口也就三四米,到了枯水期水更浅,我们居然可以上上下下随意攀爬。我记事时,这井不要说门,连四周的框都没有了,井壁也已部分坍塌,只有井边的石板依然完好,长年受水的浸润,石板显得滑而明亮。

  小菜园井边四周的围墙上爬满了木莲藤。作为攀援植物,木莲藤狂野粗放犹如虬龙,枝蔓缠绕毫无规则。春天的时候,木莲会开出白色细小的花儿;夏日里,木莲藤上又会结出莲蓬状的青色果子。撕开来,果子里面是鼓鼓囊囊的一肚皮籽,微红,汁液黏黏的。把它们浸泡在清水里不断地翻搅,据说能做出冰凉滑嫩的“木莲豆腐”,如果浇上薄荷、红糖做的浇汁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后来读到屈原《离骚》中的句子“掔木根以结茝兮,贯薜荔之落蕊”,才知道木莲与薜荔是同一种东西。鲁迅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中也提到过这南方遍布的绿色植物,“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”。我小时候,这四周的木莲藤墙比大人还高,因为木莲藤方便攀爬,有时我们出于好奇,也会撅起屁股沿着藤蔓磕磕碰碰地爬上去探头探脑,可里面除了种的青菜之外并没有什么能勾起我们的兴趣。园的角落里也无可观,大多是胡乱堆放的砖头瓦片,或散乱种植的洋芋、苎麻。苎麻乱蓬蓬的,只有到成熟之后才会收割剥皮晒干,搓成纳鞋底用的苎麻线。这些看到的景象与我们预期的红黄的水果、生动的鸟窝大相径庭,辛苦了半天往往大失所望。

  那时候功课负担不重,几乎不用大人督促,我们没有《论语》《孟子》等四书五经需要背诵,也没有《左传》《国语》《战国策》《古文观止》等文史佳作需要通读,就连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等通俗小说也难觅踪影,传统文化在我们这代人的童年有些落寞萧条,因此打下的根基十分有限。明堂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有了时间就疯玩,什么抽陀螺,滚铁环,戳碉堡,摔纸夹,玩得昏天黑地。羽毛球买不起,我们就用两个橡皮塞子,上面插上三根鸡毛,再剪成锯齿状,这样弹性、旋转问题都解决了。可笑的是有时找不到鸡毛,我们甚至打过眼前走过的鸡的主意,想从它们身上借几根下来用用呢。

  大家得了空闲就集中在踏碓屋里玩捉迷藏。踏碓屋说是屋,其实就是三面相通的通道,一边放了舂米用的石碓,只不过这石碓用脚踏,带有人力机械的装置,比完全靠手工的省力,所以叫“踏碓”。现在这物件还在,静静地卧在原地,已不多见。另一边则放了一匹直径七八十公分的大磨盘,从前用来碾米磨麦。过年时要磨点米粉什么的,小孩子也会跟在大人后面出把力。磨盘的上方搁了一副材杠,头里挂了一副粗大的棕绳,这是出殡时抬棺材用的。孩子们望而生畏,不要说躲,连多看几眼都觉得晦气,那下面是绝对不去停留的。我们先用手掌上下翻猜定出胜者,然后败者脸朝墙壁,闭上眼睛。随着一声令下,孩子们便四散奔跑开去,躲到自己认为最隐蔽的地方。其实,就那么几个地方,找起来花不了多少力气,只有别出心裁的才会让要找的人费尽周折。这时候,我就想到了菜园旁的那口枯井,有时还招呼要好的同伴一起下去,两个孩子躲在井里交头接耳“嘿嘿”地笑,自以为得计,最后暴露的常常是我们自己说话的声音。这种孩子的把戏玩个一两次成功率很高,但要冒一定的风险,不能让大人们知道,否则准挨骂。

  四十多年过去了,闲暇时回老家走走看看,三口井两口还在。台门口的水井依旧清冽,但已限于洗衣洗菜;菜园旁边那口坍塌了的老井已经被埋掉;家居祖屋旁边的水井只用来洗洗一般的衣物了。水井连接着我们的生活,连接着我们的记忆,绵长,清幽。井壁四周的青苔附着在石头上,看上去柔软而湿润,那缝隙中甚至还斜伸出一枝两枝青青的水草。至于三口水井是建于明末还是建于清初?无人知道,也没人关心。月亮之夜,忙完报纸编务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常常想起井边旧事,想起月亮掉井里了的童话,想起曾经的伙伴和与伙伴在一起时躲藏的欢笑,想起那密雨也穿不透的绿绿的木莲藤墙……

  责任编辑:徐小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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